潮声丨西双版纳橡胶林，种下一颗“金豆豆”

潮新闻客户端 执笔 裘星男 祝梅 视频 邱建平

可可的价格飘了。

从2023年起，全球可可价格一路飞涨，几度刷新历史高位。作为巧克力的核心原料，可可豆的紧缺已蔓延至消费者身边：商超里的巧克力价格悄然上调，业内调侃，“金豆豆”真的成了金价的节奏。

而在中国的西南边陲，云南，曾以茶、咖啡扬名的沃土，如今悄悄种下了这颗“金豆豆”。可可，这个曾远离中国农田的作物，正从实验林走向产业化，迎来它在中国版图上的第一次广阔生长。

我们的故事，从西双版纳开始讲起。

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里的可可果实。记者 邱建平 摄

一片橡胶林的新使命

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勐仑镇，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实验林里，不同品种、色泽、大小的可可果实悬挂枝头。6月18日，当我们走进这片实验林，正遇上曼边村委会巩丙村民小组组长黑江、村民门当来植物园“进货”700株可可树苗。

巩丙村民小组是一个云南哈尼族村寨，拥有超过2000亩橡胶林，橡胶是村民们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也几乎是单一的收入渠道。但受气候、病虫害等因素影响，这几年橡胶林的产胶情况不太稳定，橡胶市场价格的持续低迷，也让村里有些犯愁。

“我们村寨在山区，没有农田，单靠橡胶，村里很难继续富起来，希望引进一些新项目，拓展更多元的增收途径。”黑江说，今年，州里和植物园将巩丙村民小组选作林下种植的试验点、开展技术培训，寨子里选了一片40亩的橡胶林，打算尝试种植可可。

巩丙村民小组即将开启可可产业（左为小组组长黑江，右为村民门当）。记者 邱建平 摄

橡胶林下种可可，这件事儿，在西双版纳大有可为。截至2024年底，西双版纳的天然橡胶种植面积达465余万亩。按照传统的种植管理模式，橡胶林下大多“空白”，这为可可种植留出了空间。

“根据西双版纳橡胶林的分布与气候条件，初步估算至少有100万亩林地适合可可套种，这意味着可可有机会成为西双版纳特色产业。”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橡胶产业发展中心研究员田耀华说。

植物园是西双版纳最早实验种植可可的地方，早在1959年就引入可可并种植成功，但当时，可可只是植物园引入、保存的众多热带植物资源中的一员。谁也没想过，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可可会站上产业发展的“C位”。

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可可实验林。记者 邱建平 摄

那么，为什么是可可？

从“亲戚关系”看，可可和橡胶的原产地相同，它们适合生长的温湿度条件相似，可以组搭档。而两种作物的“身高差”，也让耐阴需荫的可可能将橡胶树作为天然的“遮阴棚”。

“可可是典型的林下种植作物。在美洲的委内瑞拉、厄瓜多尔以及巴西等国，有的可可树自然分布在原始森林，有的和热带水果混合种植。在西非的科特迪瓦、加纳，橡胶和可可的复合种植生产模式也非常普遍，目前科特迪瓦的橡胶种植面积已经上升到全世界第三位。”田耀华说。

从气候因素看，云南处于世界热带的北缘地区，所有经济作物的“落户”都面临寒害考验。颇为戏剧的是，植物园里的可可经历过1974年和2000年两次大的寒害后，仍有几十种可可种质资源“存活”下来。它们经历了自然驯化、被验证适宜当地种植，还保留了完整的实验观察记录数据，为当地可可种植产业的起步奠定了基础。

2024年11月，在西双版纳州农垦局的见证下，西双版纳小象可可科技有限公司与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勐腊县农垦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签订三方合作协议，构建了“政府引导+可可龙头企业+橡胶种植龙头企业+科研单位”的可可产业发展合作平台。

“今年，西双版纳计划发展胶园林下可可种植面积5000亩，预计在9月完成种植。”西双版纳州林下经济协调机制专班工作人员刘昀姗介绍，去年10月召开州林下经济产业现场推进会后，明确把可可作为胶园林下经济主要推广种植作物之一来抓。

截至目前，西双版纳已建成3个可可苗木繁育基地和1个可可品种园，并于5月启动全州林下可可种植发展可行性调查研究报告、种植发展专项规划及栽培技术规程等文件起草编制工作。

“命运的齿轮”就此转动。可可，开始从实验田走向更广袤的橡胶林。

为世界可可版图提供一个新产区

有人可能会问，既然西双版纳早就引种了可可，为何现在才开始大规模种植？

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全球可可供需结构正酝酿着微妙变化。

目前，全球可可年产量为500万吨左右，其中科特迪瓦、加纳占总产量的一半以上。但近几年，树龄老化、极端天气、病虫害等因素使得两大主产国可可豆产量锐减，给全球可可产业链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据报道，科特迪瓦今年可可收成预计将达到15年来最低，中期收成不到30万吨。

飞涨的可可。图源：trading economics

产量短缺使得可可“身价”倍涨：过去数十年，可可期货价格稳定在每吨2500至3000美元之间，但2023年起，这条曲线加速上扬，2024年，还一度飙升至每吨近1.3万美元的历史高位，并由此引发多家巧克力制造商发布调价通知。

“打个比方，就是‘面粉比面包贵’。”西双版纳小象可可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陈思说，西双版纳一直在为橡胶林拓展经济价值找解法，而市场的变化也为中国拓展自己的可可种植区打开了“窗口期”。

小象可可曼安育苗场。记者 邱建平 摄

在小象可可曼安育苗场，6万多株可可苗正陆续发往周边农场、村寨农户手中。区域内的种植数据也在不断刷新：在一张企业展示的项目实施图上，一个月前的数据已经“不作数”了——勐腊县的一家农场2个月前只计划种植600亩可可，现在已发展到2000多亩。

发展速度远超预期。但在发现西双版纳这块“新大陆”之前，小象可可经理章斌卿一度觉得，在中国发展可可种植已经没希望了。

章斌卿曾任职于一家大型香料集团。2016年，接触到巧克力原料供应后，他与位于海南的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香料饮料研究所深度合作，研究海南可可种植与国产巧克力研发——几年间，产业链打通了，100%国产的精品巧克力也做成了，但受制于土地资源分散、比较效益偏低等因素，在海南大规模种植可可一直难成气候，“种槟榔、种榴莲，种啥都比可可划算。”

但西双版纳不同。天然橡胶是重要的国家战略物资，也是西双版纳主要的经济作物，如果橡胶“不能动”，那么可可就是最适配的。

去年3月，章斌卿带着3000棵可可苗来到植物园，打算在此重头来过，重走一遍可可试验之路。

没想到，在一场推介会上，他意外遇到了橡胶中心的邓继武和田耀华两位专家——于是，“剧本都不敢这么写”的故事发生了：苦苦寻找种植区的原料商，遇到了手握详实数据为生态胶林找“搭子”的科学家，“我认为不需要再验证了，生产实际已经证明，在西双版纳种植可可是可行的。”

至此，西双版纳可可的种植推广进程开始加速。

小象可可试生产的首批云南西双版纳巧克力。记者 邱建平 摄

去年，小象可可用植物园里的可可果实试生产了小批量的巧克力和可可果肉汁产品——西双版纳孕育的独有风味，惊艳众人。

更有趣的是，云南试种可可的消息一传出，全球厂商都坐不住了。过去这半年，章斌卿接到了国内外各大巧克力厂商的问询，其中很多人专程前往西双版纳，希望提前“锁定”这一新原料产地。

位于杭州的天舜食品股份有限公司是目前国内最大的巧克力制造企业之一，伊利、蒙牛的巧克力雪糕脆皮，蜜雪冰城、星巴克星冰乐的巧克力原料……天舜都是核心供应商。多年前，天舜就曾前往海南探访可可原料，现在也与云南建立了联系。

对“天舜们”而言，“中国可可产区”一旦建成，意味着更稳定、便捷、成本可控的货源。“前24年，天舜的加工量都在1万吨左右，现在每年超过8万吨，还在泰国、印尼等地设厂以稳定产能。”章斌卿认为，巧克力消费市场的快速增长，让拥有“中国可可产区”的需求变得更为迫切。

就这样，可可从曾经的“可选项”，一步步变成了“优选项”。

“云南可可的种植面积，或许没有办法从根本上解决全球可可豆供应的缺口，但我们希望为世界可可版图提供一个新产区，让更多人吃到‘土生土长’的云南巧克力。”陈思说。

雨林深处的新梦想

对云南尤其是西双版纳而言，可可不光是一颗潜力十足的“金豆豆”、广袤的橡胶林一直在寻找的“第二曲线”，更是一次不可错过的发展机会。

“70年来，橡胶是西双版纳比较成功的传统产业之一。”西双版纳州热带雨林保护基金会名誉理事长曹孟良曾就职于当地林草部门，在他的记忆中，咖啡、澳洲坚果、百香果、牛油果都曾在西双版纳尝试种植，但受限于市场发展及时机因素，这些产业都没能在西双版纳迎来最好的发展契机。

在云南，保山的咖啡、临沧的澳洲坚果都渐成气候。西双版纳也渴望有一个全新的地理标志农产品来带动区域发展，为老百姓带来热带雨林下的富裕。

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可可树种。记者 邱建平 摄

直至可可的出现。大家发现，西双版纳也许是目前全球所有能种而未种的可可适种区中，可发展规模最大、复合种植成本相对更低的。更重要的是，政府、企业、科研机构三方已形成合力——可可，是西双版纳不愿再错过的产业。

吸取过往的经验教训，发展可可种植，最重要是构建信任链条。3月21日，小象可可与景洪市农垦集团有限公司签订合作开展橡胶林下可可种植战略合作协议；4月18日，景洪市农垦集团勐养农场决定拿出1000亩橡胶林、澳洲坚果林试种可可，成了西双版纳第一个“吃螃蟹”的国有农场。

和很多人一样，起初，景洪市农垦集团勐养农场有限公司董事长李源对可可这个新鲜事物也不了解，受邀参加了植物园的推介会后，到底要不要种，农场好几次开会讨论到深夜。

“前些年我们遇到了太多这样的事情，很多人赚了种苗推销的钱就走了。我们的农户把东西种下去，最后却没人来收，技术、销路都没法保障。”李源说，这次不同，小象可可提出免费提供种苗及技术支持，并保证收成后按国际可可组织（ICCO）官方公布的最高亚洲市场价来收货。

在景洪市农垦集团勐养农场，周边村民正在移种可可苗。记者 邱建平 摄

对小象可可而言，勐养农场还承担着一个重要使命：将携手海南、云南两大热区的科研团队，打造核心种质资源圃，研究、驯化更多适合本土种植的可可品种。“勐养农场海拔约800米，接近可可种植的‘上限’，如果筛选出更抗寒的品种，就能再增加十几万亩种植面积。”章斌卿说。

在西双版纳，很多人的认知正因为可可而改变。之前，章斌卿觉得自己就是个“商人”，主要目标是拓展一个可可新产区。但和农场谈合作时，推动联农带农成了他的新工作。

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在一个中缅边境的帮扶项目中，从意向到落地联农带农50户300亩面积，只花了两周时间。“政府部门搭建平台，现场开协调会，当场询问农户和企业的难点。”章斌卿说，也正是这样的高效支持，改变了他原本只想做单一产业的想法，“其实不光是农户需要信心，企业同样需要。”

在成立小象可可之前，陈思夫妇已在西双版纳生活、工作十余年，最早帮助当地农户卖茶叶，后来参与到当地热带雨林修复工作中，帮助基诺乡开辟雨林徒步路线。现在，小象可可正在基诺山乡加速建设巧克力观光工厂和研学基地。

可可+橡胶林，是生态和效益双赢。受访者供图

“这不仅仅是面向游客的巧克力工厂，我们还将打通信息流，让农户了解可可豆的各个环节，甚至鼓励他们自己加工，结合丰富的热带水果及调味料资源，打造独属于西双版纳风味的巧克力。”陈思说，正如雨林徒步带来的效应，当基诺人带着一批批游客探秘热带雨林，越来越多人会用惊叹声告诉他们：西双版纳拥有无与伦比的自然财富。

“可可的种植不仅关乎产业的发展，更是改善西双版纳热带森林保护生物多样性的重大举措，符合当前发展方向和趋势。”曹孟良说，基金会2010年成立以来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推进热带雨林保护。如今，从雨林徒步到可可种植，在各方的努力下，保护和发展站到了一起，找到了新路。

以西双版纳为原点，小象可可还跨过国境线，在泰国、老挝布局种植，在磨丁布局初加工；未来将借助中国-老挝铁路的优势，作为云南可可的补充货源，进一步形成连片效应，辐射本土，展望东南亚。

在世界三大饮料作物中，咖啡和茶很提神，它们产出多巴胺，可可则能刺激大脑释放内啡肽——它更像甜品，产出的是快乐。

花香、果香、坚果香……一股“可可新风”正从西双版纳刮起。也许数年后，这将会是一场从种植到品牌、从边疆到世界的“内啡肽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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